Wednesday, March 30, 2011

香港雜評: 孔誥烽:又反帝?

香港雜評: 孔誥烽:又反帝?: "北非、中東的民主革命擴展到利比亞,遇到疊水狂人卡扎菲利用非洲僱傭兵殘暴鎮壓,令原本大好的革命形勢,大打折扣。上周末,美國、英國和法國在聯合國利比亞禁飛區決議的掩護下向卡扎菲政權展開軍事行動,令局勢變得更複雜詭異。

全世界的左派,都對美國霸權和西方帝國主義恨之入骨。當他們打開電視,一看到西方導彈戰機橫飛,定必條件反射振臂高呼「打倒美帝!」、「打倒新殖民主義!」這次西方國家的軍事行動一開始,世界各地的左翼反戰人士,便急不及待將它與美國入侵伊拉克畫上等號,口誅筆伐、磨刀霍霍,準備掀起反戰運動的新高潮。

西方軍事介入利比亞,當然有很多地方要嚴厲批判,例如用導彈大規模攻擊的黎波里,肯定已經超出聯合國授權的範圍,也肯定傷及不少無辜。西方國家以保護民主示威者為由發動襲擊,亦無可避免引起雙重標準的批評,教人質疑為何西方國家又可以容忍沙特阿拉伯、巴林等國獨裁者肆意屠殺平民而袖手旁觀。

專家曾斷言禁飛決議不通過

但批判還批判,如果硬將這次軍事行動簡單歸類為與美國入侵伊拉克沒有分別的新帝國主義侵略,就未免太過不分青紅皂白。

當聯合國安理會還未為禁飛區表決,美國國防部長Robert Gates、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Michael Mullen將軍,便先後公開反對美國出兵利比亞。1999年負責指揮科索沃戰爭的退休名將Wesley Clark,更在3月11日的《華盛頓郵報》發表題為「Libya doesn't meet the test for US military action」的文章,態度毫不含糊。3月初卡扎菲殺得興起時,美國不少資深國際關係專家,基於美國缺乏出兵意志,而中俄又一定大力反對,斷言聯合國的禁飛區決議,一定胎死腹中。

最後議案通過、軍事行動開始,又有很多評論員事後孔明,斷言這肯定又是一場西方國家搶奪利比亞石油資源的新殖民戰爭。問題是如果西方國家的狼子野心如此昭然若揭,那麽為何擁有安理會否決權的中國與俄國不否決,而是以棄權默許議案通過?尤其是中國在利比亞油田擁有巨額投資,美帝要掠奪利比亞,豈不是等於搶掠中國?那還得了?

更奇怪的是,當軍事行動開始後,控制美國國會眾議院,一向無戰爭不歡的共和黨人,竟然指摘奧巴馬對利比亞出兵,並無國會授權,實屬違憲,威脅否決戰爭撥款。右派的步步進逼和美軍軍頭事先張揚的抵制,令奧巴馬在剛開戰一刻,即已強調絕不派出地面部隊,而且無論如何盡快交出軍事行動指揮權。但同時法國與德國,卻又不願讓歐洲主導戰事,積極游說早表態支持禁飛區的阿拉伯聯盟參與領導作戰。

各國拒承擔戰爭代價鬧內訌

綜合各種發展,我們不難看出利比亞戰爭,其實並非什麽西方帝國侵略,而是源自世界各國(包括阿拉伯聯盟國和中國)十分憂慮利比亞一旦爆發持久內戰,必會對世界石油供應與世界經濟復蘇帶來沉重打擊,並造成嚴重的難民危機。問題是雖然各國迫不得已贊成用行動制止利比亞局勢繼續惡化,但又沒有任何國家願意背負領導戰爭的責任與代價,於是造成今天你推我我推你、開戰不夠3天,美國和其他北約國家便鬧翻天的局面。卡扎菲看在眼裏,恐怕也要在防空洞裏偷笑。

利比亞的戰局,矛盾重重,如我們要認清真像、準確判斷,恐怕要先揚棄今天充斥東西方各大媒體、一味以美帝陰謀解釋一切的僵化思維。這種僵化思維,正體現世界各地的左派在冷戰結束後20多年,到今天仍未發展出一套與時俱進的論述去理解後冷戰世界政治,只能事無大小搬出「美帝國主義vs.發展中國家」的教條來喃喃自語。不少左翼知識社群面對利比亞局勢時的集體失語或前言不對後語,正好反映問題所在。

這次奧巴馬政府面對利比亞危機,開始時袖手旁觀,被不少左派批評故意要借卡扎菲之手制止阿拉伯世界革命的推進。世界體系理論的鼻祖華勒斯坦,便在3 月15日的網誌評論斷言,卡扎菲血腥鎮壓民主運動,將會成為正受類似民運威脅的美國盟友如也門和巴林的救命草,與美國的帝國利益相符。在那段時間,西方的左傾媒體如英國《衛報》,天天都揭發卡扎菲政府近年與英美政要和富商巨賈的親密關係。不單美國歌后Beyonce和Mariah Carey曾應邀到卡扎菲的家族聚會獻唱,就連一眾在小布殊年代叱吒風雲的右翼智囊和高官如Francis Fukuyama和Richard Perle,也獲巨額合約成為利比亞政府顧問。

3月初,左派知識分子圈的討論呈現的,乃是一幅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縱容秘密盟友卡扎菲屠殺示威者,企圖煞停阿拉伯民主革命的帝國陰謀圖像。到了今天西方國家要以軍事行動制止卡扎菲,我們又看到左派人士紛紛指摘西方對利比亞帝國侵略。前言加上後語,等於說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不打卡扎菲是帝國主義、打卡扎菲也是帝國主義,就好像美國經典金曲所唱「whatever it is, I'm against it!」一樣無賴。

濫扣帝國主義帽子前後矛盾

這種濫扣帝國主義帽子、前後矛盾的批判,其實在冷戰剛結束後已經出現。九○年代中,前南斯拉夫的塞爾維亞族向波斯尼亞回教徒實施種族清洗,歐美國家不介入,即引來不少左派批判歐美不理回教徒死活,暗中助長塞族米洛舍維奇的新法西斯主義。到了九○年代末米洛舍維奇重施故技、要趕盡殺絕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回教徒,最後北約軍事介入,又立刻引起全世界左派排山倒海批判西方對巴爾幹半島的新殖民主義侵略。九○年代初美軍介入索馬里人道危機被罵帝國主義,九○ 年代中西方國家在盧旺達種族清洗時沒有介入,於是又被罵成胡圖族獨裁者的幫兇,更有公共知識分子質疑法國與比利時軍方有份參與計劃種族清洗。

這種對西方帝國主義批判的核心問題,在於它無視過去幾十年世界在經歷了六○年代的反戰運動、世界經濟重心向東移,和冷戰結束之後,各個西方國家,縱使仍有殘餘的帝國欲望(小布殊的激進外交路線,即這種餘欲的集中體現),但帝國擴張的能力與意志,已經大不如前。

克林頓時代的智囊曾提出「人道介入」(humanitarian intervention)說,奧巴馬領取諾貝爾和平獎時則引用「公義戰爭」(just war)的概念,試圖為西方國家對外用兵訂立穩定的理論指引。但理論歸理論,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在最近20多年的軍事行動,往往不是有心無力,便是三心兩意,或是虎頭蛇尾。小布殊時代的鷹派作風,乃是異數多於常態。

冷戰發展的理論現已不適用

西方帝國主義已經大不如前,但左派仍天天反帝,自然令人產生左派知識分子無理取鬧、頭腦簡單的偏見。更麻煩的是這類左翼論述很容易被發展中國家的獨裁政權利用,成為他們一邊跟西方做買賣撈好處、一邊抵制普世價值的理據,令這些政權在對自己的人民壞事做盡之餘,還可以以一個解放人民於帝國主義壓迫的姿態出現,一副很進步的樣子。

卡扎菲父子殘暴鎮壓平民之始,有媒體發現小卡扎菲的母校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曾收受卡扎菲數以百萬英鎊計的捐款。在這個卡扎菲醜聞暴風眼中的,正是著名反戰、反西方霸權政治學者、激進民主理論大師David Held,以及由他領導的全球管治研究中心。他是小卡扎菲攻讀博士時的恩師,不單力推校方接受卡扎菲捐款,幫助利比亞政府訓練公務員,他的研究中心還以卡扎菲捐款作研究經費,自己亦成為卡扎菲基金的董事。他與他的同事,不時安排卡扎菲家族訪問西方國家,將卡扎菲政權推銷為世界民主的新希望。最近兩周LSE調查他和他的研究中心,他亦被批評為了金錢利益而為殘暴政權塗脂抹粉。一代進步左翼宗師,就此千年道行一朝喪。

這個世界變化快,冷戰時代發展出來的西方新帝國主義理論,已經再不能解釋當下這個混沌離散的時代了。西方的舊帝國在沒落,東方的新帝國在崛起。如果進步知識分子在這個新時代還死抱舊觀念,只會愈來愈與現實脫節,最後可能在孤獨感中抵受不住誘惑與愚弄,淪為偽裝反西方霸權獨裁者的幫閒。David Held遇到的麻煩,正是前車之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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